从佛山看中国城市发展模式

小秘书：

 

大家一定记得，市政厅设置了“回复城市名字”的功能。您可以发感兴趣的城市名字，如果我们这里有相关报告，那么就可以通过自动回复接收到。

每次看到我们还没有关注到的城市名字出现，小秘书就一阵紧张。这次，还希望发送“佛山”二字的观众，不要早早取关才好。

 

香港经纶国际经济研究院中国研究副总裁肖耿先生，于8月8日在上海金融与法律研究院主办的“鸿儒论道”活动中，以“探寻中国城市发展模式：以佛山为例”为题，将佛山案例的重要意义呈现在我们面前。

其实，佛山所取得的发展、正在面临的问题，温州、东莞这一类城市，也都曾经经历，以及正在经历。佛山是一个有代表性的城市案例。几任市领导连续升迁，亦能说明这座城市的重要意义。

报告中列举的几个数字，不仅说明中国城市发展的普遍问题，比如资源错配、金融压抑，或也能从中看出这座城市的一些特质。

 

 

讲到佛山，有几个重要的点。首先是业绩，佛山的人均GDP超过北京、上海。麦肯锡做过一个研究，全球最有活力的75个城市中，有39个在中国，佛山排在第13位。佛山的人均GDP一路领先，接近15000美元，已超过了世界银行的高收入标准（12616美元，2012年）。

 

我就想讲几个数字。这有助于我们了解中国经济的整体面貌，可能会改变我们的一些看法。

 

首先，我们为城市列出了三个条件：一个是人口超过300万，一个是GDP产值超过1000亿美金，还有人均GDP超过世界银行规定的高收入（12616美元）。据此，我们选出了16个中国最好的城市。如果按照人口排，其顺序是上海、北京、天津、广州、深圳、武汉、青岛、杭州、南京、宁波。这些城市外国人都知道，然后就是佛山，排第11位。佛山外国人不一定知道。后面那些城市，也是众所周知的：沈阳、长沙、苏州、无锡、大连。佛山人口超过700万，但一半以上都是过去20年来的移民或农民工。

 

第二，我们按人均GDP，就是人均劳动生产率来排。这时佛山从11位排到第9位，超过了长沙、南京、北京、上海、青岛、沈阳、武汉等。另外，佛山还有一个鲜明的特点是，它是工业城市。1978年以来，佛山的工业占GDP比重增加了11个百分点，从51%增加到62%。然而这段时间内，全国工业占GDP的比重从48%降到45%。

 

佛山的转型压力

 

虽然佛山有这么好的业绩表现，但我们的研究并不是想把佛山变成一个样板。佛山有很多问题，最大问题是将来怎么转型，它完全是靠制造业、中小企业发展起来的城市。未来面临劳动生产力、劳工成本、资源成本、环境等各方面压力。

 

我们发现，佛山所做的事也非常普通。其他地方都在学这些，唯一不能学的，是它的地理位置：它在广州隔壁，离香港非常近，有比较独立的文化。

 

在佛山顺德调研时，顺德区长告诉我们顺德这个名字的来由。两三百年前，有一场农民起义，皇帝就说，我给你赐个名字，你自己管自己吧。所谓“顺天从德”，就是顺德。所以当地的传统，就是比较独立。

 

佛山的民营经济比东莞先进很多，很早就关注国内市场，佛山净商品出口从2006年占GDP的30%减少到2012年的18%，其转向比温州（25%）、东莞（32%）、深圳（37%）更有效。佛山的30个专业镇，每个镇有一个工业集群，都跟全球供应链连在一起。此外，佛山吸引外来人员前来打工，当地一半以上人口都从外地来。佛山通过公共服务改革，使他们利用良好的教育、医疗、住房以及社保服务。

 

还有一点，是地方政府权力下沉。这比较特殊，但也不是特别难学，造成这种权力下沉的部分原因，是当时的人民公社把土地平均化了。（广东早到在人民公社刚垮台时，各个村、各个镇都有集体所有制的土地，就立刻把土地控制权下放到最基层的村、镇。佛山南海、顺德、高明各区全部有土地控制权。由此，发展到后来，村是最富的，有些村非常富，越到下面，因为对土地直接控制，这些地方也有了经济发展的路径依赖。）通过财政和行政权力下沉到镇街一级，佛山鼓励了区内的竞争，政府从替代市场，转向推动和支持市场发展。

 

佛山的工业中几乎没有国有企业。虽然当地也有中国电信、四大银行这样的国企，但在工业领域基本没有。佛山最重要的特点是中小企业多，当地每20个人就拥有一家民营企业。中小企业贡献了70%以上的GDP和就业。人口也是外来人口为主，而且很多都留下来生活。

 

我们跟佛山市领导讨论时，问他们，佛山成长有什么秘密？得到的答案是没什么秘密，因为佛山什么都不是，又没有资源，又不是省会城市，又不是特区。它唯一能做的，就是竞争，就是面对市场，因此是市场在资源分配上起决定作用。

 

我们看到，凡佛山面临的问题，都是全国的问题。中国每个城市成功的方法，可谓“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但问题都一样。因为问题往往跟宏观管理有关，包括地方政府债务的问题、中小企业贷款难问题、环境问题，这些都跟“条条”（编注：指中央对地方的管理）有关。如果竞争的时候，“条条”不去设定污染环境的标准，那么地方就不去管环境了；如果“条条”对资金管得宽松，大家就都会去借钱。这些问题都一样。

 

佛山仍然面临制造业转型这个非常严峻的挑战。整个中国也一样，之前是世界工厂，将来怎么办？环境污染也是个挑战，最直接的方法是将生产领域转移到清洁行业，但这可能将污染企业迁移到更落后的上游城市，对环境的破坏可能更严重。一个更有效的方法是，政府、企业和社会联合行动，制订可行的标准和程序，鼓励科学技术创新，更有效地执行环境政策。还有土地问题。佛山取得成功有一个原因，就是它很早就把农地用来做工业、商业。但如果全国都学佛山，那就是大问题。

 

不是所有城市都能变成上海，在市场经济里，谁能成为上海、广东，是由地理位置、历史、文化等因素决定的。虽然，一些地方可以改变地理区位因素，比如修高铁，如果从东南亚通土耳其，跟欧洲、欧亚大陆一连，重庆就变成非常重要的一个城市。人为因素确实可以改变地理环境、交通环境，但建了这些基础设施之后，最终还是市场决定，要看老百姓、企业、资金等等，流向哪里。

 

佛山最早的发展方式是“村村点火、步步冒烟”，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这是唯一可以选择的发展方式。佛山在做制造业时，不需要有CBD，不需要有中心城市，但要向服务业转型，向高增加值转型，就必须要有CBD。所以，佛山抓住了2008、2009年全球金融危机的机会，批了两个新城，一个是中德开发区，还有一个是广东金融高新技术服务区。这两个东西，就是汪洋当时在广东提出的，要“腾笼换鸟”，经济发展以后，工业要向高增加值转移。

 

现在的问题是怎么转。“腾笼换鸟”牵涉的因素非常复杂。一个城市要腾笼换鸟，新城是通过地方政府融资平台做的，目的就是要有资产、有负债，但最终目的是要改变、提升地区经济结构。现在的问题是，全国有300个城市，大家都要产业升级。在这个产业升级过程中，市场会起到越来越重要的作用。到底哪个新城会变成鬼城，哪个新城会变成未来的高新产业区域？这就是很大的问题。

 

佛山地方政府融资平台，从佛山来看，至少从官方数字来看，不是一个很大的问题。地方融资平台未偿债务占当地GDP的比例只有13.8%，并不是很高。但在全国这是一个很大的问题，全国的比例高多了。

 

城市的房价

 

现在我们看几个有意思的问题。我们通常看房价，是看每平方米多少钱，但实际上每个地方土地价格不一样。收入数据比较难统计，但从宏观看，人均GDP就能衡量，我们这里用官方的各大城市平均房价乘以100，即100平米住宅多少钱，然后除以人均GDP。这个倍数，就是你要花多少年人均GDP，才能买100平米的房子。

 

按照这个统计数字看，佛山全国排第8，要用9年时间才能付得清100平米的住宅。看相应的数字，上海差不多要16年，北京差不多18年。（见上表）一些城市，如北京、上海，就非常特殊，集聚了很多高生产力的企业和工人。这个意义上讲，佛山的房价跟全国比，没有什么特别的。

 

但有一个大的问题，付清100平米的住宅，佛山是9年，全国平均要14年。什么意思呢？在很多边远的三四线城市，房价跟收入的比非常高。这就是说，很多三四线城市，盖了很多房子，看起来很便宜，但收入更低。所以将来人不会去那里住。上海有好房子，他们就过来了，上海工作机会多，劳动生产率又高。这16个城市，会把很多人才、资金、项目吸引过来，接下来就有很多边远地方变成鬼城。这是中国结构性的问题。

 

目前限购限的全部是这些好城市，实际这些城市的房价不高。16个城市中，有13个城市的房价，按照这个价格比，是低于全国平均的。就是说，天天去关注那些调皮捣蛋的小孩子，结果忽视了那些好孩子；惩罚了好孩子，目的是控制坏孩子，中国这种情况非常严重。这就是其中一个案例。

 

房地产到底有没有泡沫？其实好的城市没有泡沫，三四线城市肯定有泡沫。但所有限购都在最好的城市。

 

固定资产投资、金融压抑

 

还有一个问题，是固定资产投资，就是地方政府债务。地方政府债务实际大部分都投在固定资产。固定资产投得太多，是一个问题，很多经济学家都关注。我们看这个数字（见上表），在中国最好的16个城市中，2012年固定资产占GDP的比例，佛山只有32.2%，深圳只有17.9%，上海也只有26%。全国平均是70.2%。去年人民银行给出的全国平均数字是78%，可见固定资产占GDP比重太高。跟我们前面讲的房地产泡沫一样，问题出在那些所谓全国平均的城市。这些好的城市，比如佛山，不光是2012年只有32.2%，过去十年都保持在30%左右。佛山是平的，全国的数字是直线上升。可见，佛山是受到压抑的。

 

最令人吃惊的，是这个数字。我们没有想到。佛山面临金融压抑、金融抑制。这个城市中所有的贷款占GDP的比例，佛山是84.9%，是16个城市中最低的。全国平均是121%。上海是184%，北京是221%，比较高，这可以理解，上海是金融中心，北京有很多金融机构总部。但不管怎么样，佛山只有84.9%，跟全国平均的121%比，佛山不是受到金融压抑，又是什么？（见上表）

 

佛山的发展，是靠中小企业。中小企业缺钱，这不是秘密。但这个数字提醒了我们，我们宏观经济有大问题。什么大问题呢？中国金融市场特别值得注意的，是利率双轨制。双轨制就是，我们有一轨，是国有企业向银行贷款，利率只有7%-8%，还有一轨，就是影子银行，贷款利率20%。

 

这是中国资本市场最大的扭曲。我们知道，中国改革是从双轨制变成汇率并轨、农产品价格并轨。最后一个并轨，是最重要的，就是利率并轨。20%的要降下来，7%的要升上去。那些享受7%的贷款利率的是在享受补贴。而这些受到补贴的，往往是大型国有企业。

 

这也给人一个错误印象，就是中国的资本很便宜。最关键的是中国存款利率太低。因为存款利率太低，贷款利率才能保持在7%。中国担心债务问题，地方政府担心鬼城，所以要输出。但真正打击的，是整个中国经济中最有活力、最有潜力的这些好的企业。佛山的中小企业必须在20%的高利率下生存，看得出来它们还蛮健康，但很辛苦。这是我们面临的一个很大的问题。

 

也就是说，我们这个条块体制是鼓励竞争的，但有时，这个竞争的规则不太好，就可以钻漏洞。

 

如果你在一个边远的地方，那里土地很便宜，可以以各种理由借到很便宜的贷款，中央政府有很多不发达地区的政策，你可以利用那个政策借到很多钱。钱便宜，土地也便宜，你又很有想法，把上海的设计师找来，设计一个住宅、办公楼，把天津、上海的模式搬过来，盖得一样漂亮。如果以为这么做就可以一样成功。这就是一个巨大的误会。

 

中国最大的问题，就是有很多地方要竞争。竞争要学广东、上海，也去做新城。这时，如果老百姓不去，企业不去，钱不去，项目不去，那里就是鬼城。问题是，因为它是鬼城，中央、监管机构重视，政策就围绕这些鬼城，开始采取措施。但很多措施出台后，鬼城问题不一定能解决，还会使相对还比较健康的项目受影响。

 

由于难以分辨出有效率的项目、企业与城市，中国的宏观经济管理当局面临两难选择。如果采取宽松的货币政策，低效的投资者将过度投资，导致生产过剩；如果采取收紧的货币政策，将在实质上伤害类似佛山这样有效率的中小企业，导致全国经济增长放缓，从而迫使监管当局不得不放宽信贷。

 

资本价格

 

这里最根本的问题，在于我们的资本价格不合理。资本有两个价格，一个是基准价，无风险资产利率。还有一个，是风险溢价。中国最大问题就是，我们无风险资产的资本价格，完全搞错了。我们无风险资产资本价格，现在跟美国、日本、欧洲看齐，而美国、欧洲是属于“在病房里的经济”，全球金融危机以后，量化宽松，利率非常低。我们存款利率定得非常低，基准价格太低，在这之上算风险溢价都是错的。算不清楚，而且给了别人一个机会。存款利率只有3%，贷款利率20%，这中间有多大的机会可以赚钱！所以整个中国最优秀的人才，都是做金融的。

 

中国有三大问题。一是降低交易成本的问题。降低交易成本，就是说什么都可以买卖，什么都可以交易。这样就可以充分利用资源。中国一直在做。二是风险管理。就是资产、负债要平衡。现在全中国的资产减去全中国的负债，是非常正面的。从全国资产负债风险管理方面来看，我们没有问题，不会破产。

 

我觉得这里最大的一个问题，是资本的基准价格。这里有一个巨大的、超出国界的挑战。因为现在全球整个金融市场被欧美主导，欧美、香港的利率是零。中国有这么多的建设项目，回报率那么高。如果把欧美的零利率用到中国经济上，就一定会出乱子。

 

那么，我们将来应该怎么做？就是把基准利率定得合理。合理，就是要定得高。比如存款利率加3个百分点，把这个钱给老百姓。把所有利率都提高以后，大家会去算账，觉得利率高，就会来这里投资。所以我说，要建中国金融的万里长城，我们自己一定要把自己的价格理顺，基准利率提高，然后再把风险溢价放开，大量提供流动性。给合理的价格，如果项目有回报率，为什么不给钱？4万亿的外汇储备，中国那么大的经济体，资产的合理增值有这么多，我们有的是钱。我说的利率增加，不是真的加息，只是说在流动性增加之后，整个社会会出现一个重估，也就是资产通胀。在这种情况下，因为有了通胀，利率本来就应该加，但整个就会形成一个内部比较合理的资本价格。

 

（文章来自对“鸿儒论道”讲座速记、录音的整理，未经报告人审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