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溪南丰乐河上的一道堰——吕堨,建于公元527年,至今已有近1 500年历史。这样的低堰,在徽州地区有很多,在不破坏区域自然水系格局的前提下,仅仅将水位抬高数尺,便能有效减缓来自山区的急流,灌溉千万顷良田;这样的低堰又与分布在村中和田野上的口口方塘相串联,形成了一个完整的海绵系统,正是:“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只可惜,这千年石堰如今却被钢筋水泥所替代,尽管尚保留了低堰的功用,却少了许多生态与美的价值。
完全的生态系统价值观,而非功利主义的、片面的价值观
稍加观察就不难发现,人们对待雨水的态度实际上是非常功利、非常自私的。砖瓦场的窑工,天天祈祷明天是个大晴天;而久旱之后的农人,则天天到龙王庙里烧香,祈求天降甘霖,城里人却又把农夫的甘霖当祸害。同类之间尚且如此,对诸如青蛙之类的其他物种,就更无关怀和体谅可言了。“海绵”的哲学是包容,对这种以人类个体利益为中心的雨水价值观提出了挑战,它宣告:天赐雨水都是有其价值的,不仅对某个人或某个物种有价值,对整个生态系统而言都具有天然的价值。人作为这个系统的有机组成部分,是整个生态系统的必然产物和天然的受惠者。所以,每一滴雨水都有它的含义和价值,“海绵”珍惜并试图留下每一滴雨水。
就地解决水问题,而非将其转嫁给异地
把灾害转嫁给异地,是几乎一切现代水利工程的起点和终点,诸如防洪大堤和异地调水,都是把洪水排到下游或对岸,或把干旱和水短缺的祸害转嫁给无辜的弱势地区和群体。“海绵”的哲学是就地调节旱涝,而非转嫁异地。中国古代的生存智慧是将水作为财富,就地蓄留—无论是来自屋顶的雨水,还是来自山坡的径流—因此有了农家天井中的蓄水缸和遍布中国广大土地的陂塘系统。这种“海绵”景观既是古代先民适应旱涝的智慧,更是地缘社会及邻里关系和谐共生的体现,是几千年来以生命为代价换来的经验和智慧在大地上的烙印。我家的多位祖先就因为试图将白沙溪上游的一道水堰提高寸许,以便灌溉更多田亩,而与邻村发生械斗甚至献出生命。这样惨痛的教训告诫我们,人类要用适当的智慧,就地化解矛盾。
分散式的民间工程,而非集中式的集权工程
中国常规的水利工程往往是集国家或集体意志办大事的体现。从大禹治水到长江大坝,无不体现着这种国家意志之上的工程观。这也是中国数千年集权社会制度产生和发展的重要原因之一。在某些情况下这是有必要的,如都江堰水利工程,其对自然水过程的因势利导中所体现出的哲学和工程智慧,使这一工程得以延用至今,福泽整个川西平原。但集中式大工程,如大坝蓄水、跨流域调水、大江大河的防洪大堤、城市的集中排涝管道等,失败的案例多而又多。从当代的生态价值观来看,与自然过程相对抗的集中式工程并不明智,也往往不可持续。而民间的分散式或民主式的水利工程往往具有更好的可持续性。中国广袤大地上古老的民间微型水利工程,如陂塘和水堰,至今仍充满活力,受到乡民的悉心呵护。非常遗憾的是,这些千百年来滋养中国农业文明的民间水利遗产,在当代却遭到强势的国家水利工程的摧毁。“海绵”的哲学是分散,由千万个细小的单元细胞构成一个完整的功能体,将外部力量分解吸纳,消化为无。因此,我们呼吁珍惜和呵护民间水利遗产,提倡民主的、分散的微型水利工程。这些分散的民间水工设施不仅不会对自然水过程和水格局造成破坏,还构筑了能满足人类生存与发展所需的伟大的国土生态海绵系统。
慢下来而非快起来,滞蓄而非排泄
将洪水、雨水快速排掉,是当代排洪排涝工程的基本信条。所以三面光的河道截面被认为是最高效的,所以裁弯取直被认为是最科学的,所以河床上的树木和灌草必须清除以减少水流阻力也被认为是天经地义的。这种以“快”为标准的水利工程罔顾水文过程的系统性和水文系统主导因子的完全价值,以至于将洪水的破坏力加强、加速,将上游的灾害转嫁给下游;将水与其他生物分离,将水与土地分离,将地表水与地下水分离,将水与人和城市分离;使地下水得不到补充,土地得不到滋养,生物栖息地消失。“海绵”的哲学是将水流慢下来,让它变得心平气和,而不再狂野可怖;让它有机会下渗,滋养生命万物;让它有时间净化自身,更让它有机会服务人类。
弹性应对,而非刚性对抗
当代工程治水忘掉了中国古典哲学的精髓—以柔克刚,却崇尚起“严防死守”的对抗哲学。中国大地已经几乎没有一条河流不被刚性的防洪堤坝所捆绑,原本蜿蜒柔和的水流形态,而今都变成刚硬直泄的排水渠。千百年来的防洪抗洪经验告诉我们,当人类用貌似坚不可摧的防线顽固抵御洪水之时,洪水的破堤反击便不远矣—那时的洪水便成为可摧毁一切的猛兽,势不可挡。“海绵”的哲学是弹性,化对抗为和谐共生。如果我们崇尚“智者乐水”的哲学,那么,理水的最高智慧便是以柔克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