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12月中旬的一天，上午九、十点钟，一辆绿色货车进入工厂后，将冒着热气的黑色污泥卸在空地上，紧挨着露天堆放的污泥。11点多，一辆红色货车驶入厂区，装上同区域的部分污泥后离开。下午1点左右，一辆满载污泥的红色货车出现在附近村庄，将污泥倾倒至空地，随后返厂。
这是发生在吉林省吉林市爱斯特环境科技(吉林)有限公司(以下简称爱斯特)厂区的一幕。人民网《人民直击》记者走访发现，该工厂内露天堆放了大量污泥，刺鼻气味弥散在厂区周边。
近日，有网友在人民网“领导留言板”反映，吉林市一工厂内露天堆放着大量黑色物体，臭味熏天。还有网友反映，该工厂疑似倾倒未合规处置的污泥，倾倒地点有多处。吉林市有关部门回复称，该工厂为爱斯特。
吉林市生态环境保护综合行政执法支队经开大队工作人员表示，此前调查中，确实发现了爱斯特的污泥违规倾倒，系司机为节省费用就近倾倒；还发现其来自污水厂的生活污泥未按环评要求的工艺处理，均已令其整改；对于厂区污泥露天堆放问题，将会同住建部门前往现场查看。
业内专家表示，露天堆放的污泥、未处理达标的污泥不仅影响生活环境，还会污染大气和水。
泥海“淹没”工厂 污染地下水？
“吉林市经开区某医院附近有个工厂，没有厂牌。厂子围墙内的空地上，堆的全是黑色的东西，都快从围墙溢出来了，臭味熏天!”近日，有网友在人民网留言表示，吉林市一工厂内，露天堆放了大量不明物体，臭味明显。
网友提供的信息和相关部门的回复表明，正在经营的工厂为爱斯特。国家企业信用信息公示系统显示，爱斯特成立于2018年，经营范围包括固体废物治理、污水处理及其再生利用等。
12月中旬，记者在爱斯特厂区周边闻到一股刺鼻气味，靠近厂区围栏，气味越发明显。厂区北侧办公楼旁的空地上，堆着一米多高的黑色污泥，长约几十米，宽约数米。
从爱斯特上空看，厂区如同被“淹没”在污泥中。除一条主干道外，其余空地几乎都堆着污泥，有的地方高度逼近厂房窗沿。部分污泥上撒了一些秸秆，此外没有任何遮挡。约零下10℃的气温下，污泥上冻前流淌的形状依稀可辨。
爱斯特厂区内露天堆放的污泥。人民网记者 黄钰摄
记者多次发现，有货车进入爱斯特厂区后，将黑色污泥倾倒在露天堆放的泥堆旁。其中一辆是从约10公里外的七家子污水处理有限责任公司(以下简称七家子污水厂)开过来的。
根据吉林市政府官网公布的爱斯特的相关环评报告，其目前接收并处理包括七家子污水厂在内的多家公司污泥。环评报告显示，七家子污水厂的生活污泥中含有镉、汞、砷、铅等物质和粪大肠菌群。
固体废物污染环境防治法规定，产生、收集、贮存、运输、利用、处置固体废物的单位和其他生产经营者，应当采取防扬散、防流失、防渗漏或者其他防止污染环境的措施。禁止擅自倾倒、堆放、丢弃、遗撒城镇污水处理设施产生的污泥和处理后的污泥。
“即使在厂区内部，露天堆放也是不被允许的。”清华大学环境学院教授王伟认为，露天堆放的污泥一方面会产生恶臭，影响周边居民生活环境，造成大气污染；同时也会随着降水产生的径流污染地表水，并通过渗透污染地下水。
倾倒恶臭污泥 含水率超限值?
除露天堆放污泥外，还有网友在人民网留言称，爱斯特倾倒未合规处置污泥。
记者在现场看到，有货车将污泥倾倒至吉林市龙潭区金珠花海度假区内，后返回爱斯特。被倾倒污泥有较明显臭味，部分夹杂着未搅拌开的秸秆团。
倾倒至金珠花海的“花肥”。人民网记者 黄钰摄
据媒体报道，金珠花海度假区近日获评4A级旅游景区。附近居民说，景区里这样的泥堆不止一处，是从外面拉进来的，臭味明显，夏天隔很远都能闻到。
“金珠花海是爱斯特长期合作单位，接收的肥料(处理后的生活污泥)用于花、草、绿地、树木种植，不存在非法倾倒行为。”此前，针对爱斯特倾倒污泥的举报，吉林市生态环境局和住建局对包括金珠花海在内的9处举报点进行了调查并回复。
回复称，这9处地点中，2处与爱斯特合作，接收、堆放污泥；1处为爱斯特司机私自倾倒；3处确有污泥，但未说明倾倒人；另3处未发现污泥。
吉林市生态环境局和住建局调查发现，5月26日至6月20日，爱斯特雇用的司机私自将26车“土壤改良剂”倾倒至九站公铁立交桥附近的废弃垃圾坑内。污泥呈浅黑黄色，散落状，气味恶臭。“要求爱斯特整改，已清运至舒兰大北林场用于矿山修复。”
污泥被倾倒至废弃垃圾坑。受访者供图
上述回复称，在孤店子、北口钦、北甸粉煤灰公司3处有污泥，但未说明倾倒人。其中，对于昌邑区孤店子镇附近的一处废弃沙坑内的污泥，回复称，该地点为生态治理项目，有环评审批手续，按照环评批复要求本项目所受纳的类型仅为粉煤灰，沙坑内贮有“处理过的生活污泥(有秸秆和臭味)”，不符合环评要求，已完成整改。
记者在孤店子镇该处废弃沙坑发现，黄土下面有类似污泥的物质，挖开结冻的表层，下层泥质柔软。
上述回复显示，除生活污泥外，爱斯特还接收处理中国石油天然气股份有限公司吉林石化分公司(以下简称吉化公司)污水处理厂的化工污泥。
“处理后的污泥没有检测方法可以区分工业污泥和生活污泥，因此经研究，以《农业污泥污染物控制标准》中B级污泥产物限值为依据，确定倾倒的污泥是否对环境造成污染。”9月8日，吉林市生态环境局委托第三方检测公司对举报地点的污泥(5处：孤店子、金珠花海、舒兰大北林场、北口钦、北甸粉煤灰公司)进行采样，检测报告显示，5处地点含水率均超限值标准，其他检测因子均达标。
王伟表示，含水率高的话污泥会液化，最主要的危害是影响填埋场边坡稳定性。另外，也会产生渗滤液，污染地下水。
超4万吨污泥未按环评处理？
12月的一天上午，记者再次看见一辆绿色货车进入爱斯特厂区，将一车正在冒热气的污泥卸在了车间外的空地上，与露天泥堆相接。
11点多，一辆红色货车驶入厂区，装上同区域的部分污泥后离开。下午1点左右，一辆满载污泥的红色货车出现在龙潭区靠山屯一个废旧砖厂附近，将污泥倾倒至空地，随后返回爱斯特。
卸泥点(左)和装泥点(右)在同一区域。人民网记者 黄钰摄
倾倒至靠山屯一个废旧砖厂附近的“花肥”。人民网记者 黄钰摄
对于此处倾倒点，吉林市住建局答复信访的工作人员表示，其前往现场检查时爱斯特出示了一份苗圃协议，称当地村主任也同意倾倒。对于污泥是否处理达标，该工作人员表示他们也不太懂，需要找专家研究。
吉林市生态环境保护综合行政执法支队经开大队办案负责人崔国星向记者表示，此处倾倒现象他们正在调查，对于爱斯特是否提前备案未作回应。
爱斯特倾倒的污泥是否依规处理？
根据吉林市生态环境局的信访回复，2020年，爱斯特与吉林润垚环境生物科技有限公司(以下简称润垚)签订协议，合作经营固体废物处理、肥料销售等项目，产品是生物有机肥和生物炭等，原料是七家子污水厂的生活污泥和吉化公司的化工污泥。
两份签订于2021年3月的项目转让协议显示，润垚将日处理20吨和日处理130吨污泥项目转让给爱斯特。上述信访回复显示，这两个项目均获得了环境影响报告批复。
对于爱斯特是否依规对污泥进行处理等问题，吉林市12369平台8月2日回复称，经核查爱斯特、吉化公司和七家子污水厂等单位的污泥接收、转运台账，2021年1月1日至2022年5月31日，爱斯特接收吉化公司工业污泥28111吨。通过核查爱斯特2021年以来销售生物炭增值税发票和库存，发现其2021年至今生产生物炭约2788吨。根据该公司环评报告中热解炭化生产线物料衡算，120吨污泥能够炭化生成12吨生物炭(10%的比例)，28111吨污泥生产2788吨生物炭，占比9.9%，基本符合生产工艺。
而润垚《日处理130吨污泥项目环境影响报告表》显示，七家子污水厂的污泥锌和汞含量超出相关标准，也采用热解炭化工艺进行处理，生成生物炭产品。
根据前述调查，爱斯特还接收七家子污水厂生活污泥42156吨。同样应当被处理为生物炭的这4万多吨污泥又是如何处理的？
此外，根据《日处理130吨污泥项目环境影响报告表》，好氧发酵产出的项目产品在满足《农用污泥污染物控制标准》之外还需根据具体产品种类参考执行《生物有机肥》标准。根据《生物有机肥》标准，生物有机肥在外观上，粉剂产品应松散、无恶臭，颗粒产品应无明显机械杂质、大小均匀、无腐败味道。
污泥用于园林绿化、土壤改良分别需满足的《城镇污水处理厂污泥处置 园林绿化用泥质》和《城镇污水处理厂污泥处置 土地改良用泥质》等标准也明确，处理后的污泥应无明显臭味。
吉林市生态环境局曾在回复中称“举报倾倒地点的污泥呈浅黑黄色，散落状态，气味恶臭。”记者在金珠花海等地发现的污泥有较明显的臭味。
市环保综合执法队：将前往现场查看
针对上述问题，爱斯特有关负责人向记者表示，关于其公司倾倒未达标污泥的说法不属实。该负责人称，爱斯特与多家单位合作，将处理后的污泥用作花肥和林场修复，其中七家子污水厂的生活污泥经发酵处理后运往金珠花海等地。“我们所有这些地方包括金珠花海、大北林场，签合同之前跟住建局、环保局都打过招呼，住建局、环保局都去现场看过。”
“我们这个东西真有问题的话，早就停产了。环保局和住建局是不会让生产一点的。”关于气味问题，该负责人称公司定期会按照排污许可证进行不规则气体检测，“是不超标的。”
“来了的泥一定是要堆放到那之后经过处理，你也不能不堆放，放天上去啊。”另一名未透露姓名的接线人员表示，污泥一般堆放在库房里，可能有几车放不下会露天堆放，但马上就处理掉了。
崔国星向记者表示，此前调查中，确实发现了爱斯特的污泥违规倾倒，系司机为节省费用就近倾倒；还发现其来自污水厂的生活污泥未按环评要求的工艺处理，均已令其整改。倾倒点污泥含水率超标不排除与下雨等因素相关，孤店子附近黄土下的污泥可能是整改时遗留的。
崔国星称，针对爱斯特公司未按环评工艺处理七家子污水厂生活污泥的问题，环保部门此前已责令其停止发酵生产线的生产，近日其新环评已通过，可先进行调试生产，再自主验收。
对于厂区内堆放污泥的现象，崔国星表示，将联合住建部门前往爱斯特现场查看，要求其尽快将污泥堆回原料库房，权衡其生产能力，决定是否建议其暂停接收新的污泥，并考虑对周围环境进行检测，判断地下水等是否已被污染。
对于此前为何仅对倾倒地污泥进行检测，未对环境作出检测，崔国星表示，倾倒点环境过于复杂，即使检测出环境污染也无法判断污染来源。此外，要追踪其他几处不明来源的污泥倾倒方，在执法上较为困难。
崔国星表示，对于爱斯特的上述违规行为，生态环境部门仅作出责令整改的决定，一方面是考虑到情节严重程度，另一方面则是由于对生活污泥处理的监督主要由住建局负责。
记者多次拨打吉林市住建局官网电话均无人接听，将相关问题发送至该局公开邮箱，截至发稿时未收到回复。此前处理过相关信访的工作人员手机号接通后，听说是记者便挂断了电话。
